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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力:延展认知与延展心灵论辨析
  作者:pst    文章来源:作者惠寄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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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安迪克拉克和戴维查尔默斯 (A.Clark & D.Chalmers) 通过引入“延展心灵”概念提出了一种对于认知和心灵本质的新说明,认为外部物理的和社会的环境也是人类认知主体和心灵的构成要素,并以 “认知不局限在头脑中”和 “心灵可延展到世界”两个论题,主张最终取消心灵与世界的根本界限。在此基础上,克拉克等人又将这一主张进一步拓展为一种新的“延展认知研究纲领”,试图以延展心灵为出发点实现认知科学中的涉身认知和嵌入式认知纲领的“新综合”。文章结合西方学界对这一理论的相关争论,对克拉克和查尔默斯的“延展论题”的论证进行详尽分析,给出质疑 “延展心灵论题”的理由,同时指出,试图以延展心灵作为认知科学 “新综合”的出发点是有一定理论缺陷的。

关键词: 克拉克  查尔默斯  延展认知  延展心灵 

 

作者刘晓力,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北京 100872)。

 


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认知科学是对人类心灵(mind)和智能(intelligence)本质的跨学科研究。经历了以计算-表征为核心的第一代认知科学到以涉身性(embodiment)和嵌入性(embeddedness)为核心的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发展,今天的认知科学更加强调以下几个方面:(1)人的身体的物理条件在认知中占据首要地位;(2)认知是具体的、局域性的、情境依赖的;(3)认知是嵌入社会的,是在富含人类文化的技术和社会环境中产生的,认知主体是在各种人类共同体中与环境交互作用的。另一方面,对于心灵与世界的关系,20世纪以来对笛卡尔的批判运动已经使许多哲学家放弃了实体二元论的身-心观,发展出了各种关于心灵理论的外部论,对内部论者主张的心理内容完全由大脑或身体的物理构成所决定的观点提出批评。其中最有影响的批评理论是克里普克Saul Kripke)、普特南(Hilary Putnam)和伯吉(Tyler Burge ) 的语义外部论和心理内容外部论,他们主张语义内容和心理内容不仅仅由个体的大脑和身体的物理构成所决定,而主要是由外部环境决定的,心灵、语言和世界是相互关联的。其中克里普克提出,自然种类和专名的指称部分取决于历史的和外在的因果条件;普特南通过“孪生地球”的思想实验指出“意义不局限在头脑中”,心理状态的语义内容是与外部世界历史地关联的;伯吉借助“关节炎”的思想实验论证,信念者的信念内容是与人的语言交流共同体密切关联的。[1] 作为第二代认知科学理论和心灵哲学的外部论的激进推进,1998年克拉克和查尔默斯(A.Clark & D.Chalmers,简记为C&C )引入“延展心灵”(extended mind)概念,提出了一种“积极外部论”(active externalism),以 “认知不局限在头脑中”和 “心灵可延展到世界”两个论题,主张消除心灵与世界的根本界限,引起了西方学界的激烈争论。[2]10年来克拉克、豪格兰德John Haugeland)和罗兰茨(Mark Rowlands等人又将这一主张拓展为一种内涵更为丰富的“延展认知论”,试图实现认知科学中涉身认知和嵌入式认知方案的“新综合”。[3] 本文结合这些争论对克拉克和查尔默斯的“延展论题”进行分析,指出我质疑延展心灵论题的理由,同时就克拉克等人的“新综合”提出我的看法。

 

一、延展认知论题和延展心灵论题的核心论证

 

试想,在今天数字技术如此发达的时代,一个依赖手机、Iphone 、笔记本电脑和互联网的人,如果失去了这些外部设备,他的认知行为会发生什么改变?科学家离开了他的实验室,离了他的仪器设备,对自然的认识会有什么影响?在人机交互过程中人的心灵处于何种地位?进入赛博格时代人机混合体的心灵究竟是什么? 事实上,这些问题促使人们自然去问一系列尖锐问题:例如,究竟何为人类的认知、何为认知主体、何为心灵、心灵位于何处、心灵与世界的关系究竟如何?…… 恰如克拉克和查尔默斯在《延展心灵》一文开篇就提出的,“心灵止于何处,世界始于何处” ?[4]

克拉克和查尔默斯认为,虽然前述的各种外部论大大拓展了人们对于心灵和认知的理解,但仍然不能彻底说明心灵和认知的本质。这种不彻底性在于以下两点:第一,这些理论仅仅强调了心灵与外部世界的一种“远端的”历史的因果关联,没有指出外在环境作为心灵的构成成分对人类认知的直接影响,特别是忽视了当下的信念对认知个体的行为所产生的直接的因果作用,因此不过是一种“消极外部论”(passive externalism);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这些理论将心灵限制在个体的头骨(skull)和体肤(skin)之内,坚持“身体的界限就是心灵的界限”的教条,没有看到本质上心灵完全可以突破这一界限延展到世界。特别是没有看到在当下的认知情境中,认知主体可以是人类有机体与其认知环境中的物理因素共同构成的认知统一体。于是他们大胆提出了一种性质完全不同以往的延展认知论,并将其视为对传统心灵理论和认知科学理论具有重大挑战意义的第三种立场。

这种立场的核心假定是延展认知论题TECthe thesis of extended cognition)和延展心灵论题TEMthe thesis of extended mind。其中TEC表述为,在当下的认知情境中,人类有机体与外部物理的和社会环境共同构建了一个动态的耦合系统(coupled system),“认知不局限在头脑中,而在这个耦合系统中”。TEM则可表述为,头脑中的心灵和可利用的外部环境在认知过程中共同起着积极的作用,“心灵不局限在头脑中,心灵可以延展到世界,甚至“当下参与认知过程的环境因素(如辞典、笔记本、计算机、I phone、语言等)成功地与大脑连接,它们就成为我的一部分”。“I phone是我心灵的一部分”。[5] 延展认知和延展心灵中的“延展”既包括身体的延展、使用语言对思想的延展、也包括对自我的延展,甚至对社会共同体的延展。

显然,C&C试图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最终回答“心灵究竟位于何处”、“认知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哲学难题。以下我们着重解析TECTEM的核心论证。

C&C首先通过以下三种可能的问题求解范例来论证他们的延展认知论题。例如,坐在同一个电脑屏幕前,以三种不同方式旋转游戏块使之与相应的位置槽相匹配(为方便,你可以想象俄罗斯方块游戏或某种拼图游戏):

1)只在大脑内部(意识中)想象移动游戏块完成求解任务;

2)大脑加上外部物理设备(如计算机上的键盘、鼠标等)一起完成求解任务;

3)(赛博格时代)生物脑加上脑中的神经植入物一起以更高速度完成求解任务。

那么,这三种认知存在实质性区别吗?[6]

C&C认为,第一,在三种情况下问题求解程序是一样的,都是通过移动游戏块寻找适当的匹配。如果说(1)是在大脑内部进行的,(3)也是。区别仅仅是在心理旋转游戏块,还是借助了加在大脑中的神经植入物对屏幕上的游戏块进行移动。第二,(1)(2)(3)解题的数学结构是同构的,差别仅在(1)和(3)是在大脑内部执行认知加工,(2)还执行了实际的物理操作,计算是分布在大脑内部和外部之间的,解题任务由大脑内部和外部资源共同分担。如果发生在头脑内部的认识活动(epistemic actions)和借助外部设备使物理世界发生改变的实际的活动(pragmatic actions)都能对问题求解有所贡献,为什么不承认它们都是认知活动呢?我们能简单地按照头骨和肌肤的界限解释它们在认知的合法性上有实质的区别吗?事实上,他们认为,在实际的认知情况下,人类有机体就是以这样交互的方式与外部实体相连接,共同创建了一个动态的耦合系统,“如果我们移去其中的任何一个部分,就像移去了大脑的一部分一样,相应的认知能力就会丧失”。[7] 因此,以往用头骨和体肤区分内部和外部界限来说明认知是智力上的不诚实。世界的一部分已经实质性地参与了认知过程,因此,“认知过程不局限在头脑中” !

我们来分析一下C&CTEC 的论证思路:如果任何物理事件参与了认知加工,它们就应是认知过程的一部分;而且作为外部环境一部分的物理事件参与了认知加工(如与(1)相比,在(2)和(3)情况下,借助物理设备计算机按钮、大脑中的神经植入物等发生了实际的认知行为),外部物理环境就应当成为认知过程的一部分,进而世界的一部分也成为认知过程的一部分。因此,认知过程不局限在头脑中,认知已经延展到了世界。

但是,如果外部环境作为部分认知资源,与大脑中的心灵资源共同构成一个耦合系统,耦合系统的认知机制又如何呢?因为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能体会到,头脑中的意识资源是随时可以调用的,对我们的认知起着支配的作用,而具有便携性的外部资源,如笔记本电脑等是需要某些上载条件才能调用的,它们又是如何支配我们的认知过程的呢?对此,C&C引进了认知加工的“漩涡说”,以语言在延展认知加工中的作用为例,形象而生动地说明了耦合系统的运行机制。[8]

例如,鱼在水中游,水本身的势能和鱼的运动形成了一个旋涡,实际上是鱼和与它扭结在一起的旋涡共同建构起了一个统一的、高效而稳定的游泳动力系统。例如,作为人类认知环境的语言之海就具有如此结构特征。语言之海从我们一出生就裹挟着我们,通过遗传和与环境的作用,这样的结构就逐渐内化为一种可靠的认知资源,在我们日常的认知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语言作为重要媒介使人类认知过程延展到了外部世界。像鱼摆动尾巴制造和调节漩涡一样,人类通过多元语言媒介,同样创造着稳定的局域结构和扰动,漩涡驱动着整个认知系统的动态过程。例如语词和外部符号构成的稳定系统在形成人类思想的认知漩涡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这种漩涡式的交互作用正是延展认知系统的动力机制。

至此,我们看到,C&C对于TEC的论证是在说明,外部环境与头脑中的内部心灵在认知过程的展开中是交互作用的,对认知加工同样有积极的贡献,但是,从“交互作用”如何使我们推论出当下参与认知过程的环境对象也能与大脑中的心灵一同构成延展心灵,心灵可以延展到头脑之外、身体之外的世界中呢?我们如何能从延展认知论题TEC过渡到延展心灵论题TEM呢?

C&C当然知道,持有信念是心灵的重要特征。因此,为了进一步论证延展心灵论题,他们特别设想了三种信念影响行动的模式 :[9]

1Inga 想去艺术博物馆看一场展览,她通过搜寻头脑中的记忆获得了一个信念:“艺术博物馆位于53街”,于是依据此信念她前往53街去看展览;

2)患有记忆失常症的 Otto随时需要笔记本的帮助才能记忆,他查找了笔记本的记录后也有同样的信念:“艺术博物馆位于53街”,于是依据此信念他前往53街去看展览;

3)与Otto有相同物理条件和心理条件的孪生Otto借助笔记本上的历史记忆有另一个信念“艺术博物馆位于51街”,于是据此信念他前往51街去看展览。

按照C&C的分析, Otto 笔记本的记忆和Inga 大脑中的记忆没有实质性区别,因为它们都对认知个体当下的行动“前往位于53街的博物馆” 产生了相同的影响,孪生Otto笔记本上曾经的错误记忆对他当下 “前往位于51街的博物馆” 的行动也发生了实际的影响,因此,无论信念在头脑中还是在笔记本中,这两种信念对认知的作用方式却是一样的。如果承认Inga关于博物馆的记忆和信念对她当下的行动有因果效力,而且两个Otto的笔记本和Inga的记忆在信念影响行动的结果上没有区别,就应当承认两种信念具有同等地位。因此,信念不局限在头脑中,心灵已经延展到了外部世界。

这里C&C显然已经从延展认知跳跃到延展心灵了,但他们的辩护却极为简单而直截了当:“如果认知过程已经延展到外部,如何还能说,心理过程只能在内部?也许感觉经验可以是内部的,但对于认知主体的行动产生影响的信念完全可由外部因素部分决定。假定如此,心灵就延展到世界了”。“在对心灵进行说明时,一定要设置头骨内部和外部的界限,完全是多此一举。…… 如果抛弃心灵只在生物脑中的偏见,打破用头骨和肌肤为心灵划界的霸权地位,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人类作为世界造物的真正本性了”。[10]

 

二、 我不能接受延展心灵论题的理由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延展论题一方面主张人类认知主体不应局限在大脑和身体,而应是大脑、身体和外部物理的和社会环境的混合体;另一方面主张心灵不应当局限在头脑中而应延展到外部世界,最终取消心灵与世界的根本界限,因此,许多学者对此提出了质疑,质疑之点主要聚焦在如下几个方面:[11]

第一,对对等性(parity)的反驳:外部认知过程与内部认知过程是否相同,延展心灵与内部心灵如何具有同等地位?

第二,对耦合-构成说(coupling-constitution)的反驳:认知是嵌入式的吗?人类认知主体能否成为有机体和外部环境构成的耦合系统?[12]

第三,对心灵无节制延展(mind bloat)的反驳:如果外部认知环境可以成为延展心灵的一部分,无节制地延展下去,我们如何知道这种延展将终止于何处?

第四,延展论题并未给出何为认知(cognition)、何为认知的(cognitive)标志。[13]

例如,福多(J.Fodor)就认为,心灵与外部物理设备区别的最重要的标志是它的意向性,心理状态一定具有心理内容。Iphone和笔记本电脑等显然不具有意向性,也没有任何心理状态和心理内容,特别是没有做决定的心理内容。智能吸尘器遇到沙发这样的障碍也会改变路线,但这并不表明吸尘器有做决定的心理状态。怎么可以说外部设备作为部分心灵也能做决定呢?因此,外部心灵同头脑中有意识的心灵绝不具有同等地位。同时,如果他人的心灵也是外部环境的一部分。那么,假定笔记本是Otto的部分心灵, Otto又告诉了 Inga博物馆的地址,那么Otto 的心灵就成为Inga认知环境的一部分,因而也是Inga心灵的一部分;如此推论,A的心灵是B的心灵的一部分, B的心灵是C的心灵的一部分,而 “是部分心灵”的关系是传递的,那么究竟Otto自身的心灵何在?[14]亚当斯(F.Adams)和艾泽瓦(K.Aizawa等人也认为“心灵和认知可以跨越大脑、身体和世界”的观点只是一个逻辑上可能的论证。由外在环境作为构成要素产生的偶然延展的信念或当下的心灵仅仅反映了不具有独立性的派生的心理内容,而心理的内在内容只是决定非派生性表征的东西,它们只能定位在大脑中。[15] 鲁伯特(R.Rupert)则指出,所谓“延展的记忆状态或过程”的外部部分完全不同于内部的记忆状态和过程(如回忆过程),它们必须区别对待。[16]

事实上,在论证中C&C确实一直在诉诸所谓“对等性原则”parity principle连接了外部资源的心灵与大脑中的心灵具有同等地位辩护:例如,大脑中的心灵也有短路的时候(例如睡觉、被麻醉、受伤时),但是它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在认知加工中只要需要就可以随时调用意识资源。这种“随时可调用”的特性C&C将其称为 “可通达的”( accessable [17]。在当下的认知过程中,如果便携式的外部设备也能够具有可通达的特性随时与大脑连接,对认知加工起到积极的作用,就与内部心灵资源同样是可靠和稳定的,就应看作延展心灵的构成成分。在C&C看来,这里需要特别关注的问题仅仅是,这种包括外部认知资源的耦合系统对认知主体当下的行为是否产生了重要影响。因为,在当下的认知情境下,恰恰是这一点决定了它对认知的贡献,也因此确定了跨越大脑-身体-环境的耦合系统与内部资源有同等的地位,而且这个耦合系统本身就成为认知过程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C&C确实无法辩护个体心灵如何避免无节制延展的问题,而且他们恰恰是要消解个体心灵自身的同一性本身。因为,克拉克坚持反对心理的同一性一定要以身体的同一性作为前提,甚至主张从个体的延展心灵推至延展自我的概念:“一个生物有机体和外部资源连接成统一体,认知主体就是主体自身在世界的开显,自我就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而成为延展的自我了”。这正是克拉克所推崇的与心-身分离的“笛卡尔剧场”相对立的“海德格尔剧场the Heideggerian Theater”效应。[18]这一剧场里的延展就不仅是指感官的延伸、身体的延展,还有借助语言对思想的延展;认知通过语言共同体延展到社会,甚至我的心理状态也是其他思考者心理状态的一部分。一个人的信念可以部分体现在他人的信念和行为中,既是他人信念的一部分也是共同体信念的一部分,共同体信念与我的信念是交织在一起作用的。原则上讲,心灵是与世界是融合为一的。

我认为,为了澄清以上对延展心灵论题的反驳是否切中要害,归根结底是要对何为心灵,何为认知,何为认知过程给出明确的界定。

按照前面的分析,与以往的外部论相比,延展认知论不仅关注心理内容与外部世界的历史关联,更注重实时地与大脑连接的外部认知资源对认知加工发生的积极作用、对认知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机制的确做出了独特的整体性说明,我本人可以赞同延展认知论题;但是,我却不能完全赞同延展心灵论题,而且,我认为要将外部的物理环境和社会因素看作延展心灵的构成要素,还需要精细的概念分析和更强的哲学论证。

关于何为心灵,何为认知,学界一直有着激烈的争论。我个人认为,心灵(mind)有以下两重意涵:[19]一是指与物理世界相区分的心理世界;一是指人的心智能力。物理世界包括我们的身体,也包括可以被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生理学、天文学、地质学等研究的对象和它们的性质。心理世界包括各种心理现象、心理事件、心理状态和心理机制,既包括我们的感官经验、感受、情绪和情感,也包括如相信、愿望、倾向、想象、推理、规划、问题求解的意向状态;心智能力是指感知、记忆、推理、做决定等求解问题的能力。人的认知就是有机体在环境中为了有效生存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也就是运用心智能力的过程。人类心灵除了意向性、感受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是意识的主体性。心灵的这一特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为独特之所在。依照这样一种界定,我对延展心灵论题提出如下三点质疑理由:第一,人的意识的主体性将对延展心灵造成威胁;第二,人的内外感知和行动为心灵的延展构成某种物理的约束;三,在认知中延展的只能是作为有机体的人的认知能力,而非心灵。

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C&C提出的外部环境成为延展心灵之一部分的条件,我们将它概括为如下四项基本原则:(1)依赖性:患有记忆失常症的Otto在生活中对笔记本的记忆具有依赖性,不求助笔记本就不能行动;(2)可通达性:Otto有直接通道可以随时方便地获取笔记本上的信息;(3) 可信赖性:Otto默认从笔记本上获取的信息是可靠的值得信赖的;(4)历史的关联性:笔记本上的信息是过去某个时间点Otto认可后输入的。[20] 这四项原则中至少(1)(3)(4)无法排除人的意识的主体性预设:“依赖性”表明Otto对自身信念的不完全性有某种觉知;“可信赖性”表明Otto 对信息载体可靠性的意向性选择;“历史的关联性”表明Otto在历史上对信息内容可靠性的意向性选择。Otto从笔记本上获得的“信念”显然是不具有独立心理内容的一种派生的信念,耦合系统的“意向性”也只能是由Otto原初意向性决定的派生的意向性,它们只有经过Otto的心理加工与Otto的信念系统的整合才能成为当下行为的指南。这种主体性信念也好,意向性也好,都是人所具有的理性的能力。设想一下,一旦Otto只是一个有着类似人的躯体,却完全丧失了人的主体意识、没有心理活动、行动完全由物理设备控制的赛博格,其认知还是C&C讨论的人的认知(human cognition)吗,心灵还是人的心灵吗?这恐怕也是C&C所以没有将网路作为延展心灵的部分原因吧。

第二,个体的心理世界和心理状态对延展心灵论也将造成威胁。如果有机体通过感知器官与外部环境相互作用,感知(perception)就是世界作用于心灵的界面;行动是心灵作用于世界的界面。主体通过行动获得外在的感觉经验和施事的经验,这种外感知和行动是与人的心理世界的心理活动(例如思想、记忆、相信、意向性和自我觉知等)明显不同的。例如Otto必须通过操纵电脑从屏幕上读出所需要的信息形成相关的信念,外部的实际的感知和行动获得的外在载体上的(记忆)信息只有通过整合进有机体内的心理活动,转化为心智能力才可能对认知产生影响。因此,如果承认在外在感知和行动之前以及之后存在内在心理活动的话,这种感知和行动本身就成为心灵的边界和心灵延展的潜在约束。因此,依我看,延展心灵所说的“延展”最多只能是对心理内容的载体和认知能力的外在功能的延展。

另一方面,通过前述的说明,C&C着重强调的是心灵对认知主体当下行为的因果效力,是在当下实时的环境中面对求解任务的实践能力和技巧。因此,更确切地说,这种意义上的心灵是指认知主体相信、记忆、判断、推理、求解问题的认知能力,是有机体在环境中生存的能力,或者说,是即时的个体而不是作为类的人类的心灵,延展心灵论题并没有对整个人类心灵本质给予说明,更像是对个体认知能力和智能的某一侧面的说明。[21] 但是,在我看来,考察人类认知和人类心灵的本性时,仅仅考察应对环境即时处理认知任务的能力是不充分的,还必须包含人的具有的意向性、感受性和意识的主体性特征的意识心灵,而意识心灵是不能延展的,因为意识心灵是不能脱离人的大脑和生命有机体的。当我们想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以某种方式推理,为什么思考某事,为什么有目的和意图,为什么依照某些信念做决定,为什么有目的地行动时,只能归结为作为有机体的人具有生命、具有某种心理状态和认知能力。[22]虽然人的认知是有机体的人借助大脑、语言、感知系统与外部物理的社会的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是受有机体在环境中如何有效生存的自然的、物理的、语言文化和社会条件制约的,但绝不能因此说外在的物理世界和社会就是人的心灵的构成部分。

因此,通过以上分析,我的结论是,耦合认知系统中头脑之外的物理设备也好、社会文化环境也好,只能理解为人的意识和感知行动的参照系,是参与人的思维、认知和行为选择的背景和情境;负载文化富含知识的技术和社会环境是我们的认知内容的载体,是我们心智能力的外化物。延展心灵论题不仅混淆了认知内容(如记忆、信念等)和内容载体的区分,更抹杀了有机体的心智能力与其外化物的界限。大脑和身体的统一体毕竟是人类具有各种心理属性和运用各种认知能力和心智能力的先决条件,与外部环境交互作用的人这个有机体也必定是心灵可以延展的物理限制。像克拉克所设想的,延展的身体甚至可以不再有生物条件的限制,身体可以被植入到非生物种类中,也可以嵌入到非生物的外在物和外在环境中去的情境,只能是非人类的心灵才有可能。因此,所谓“延展心灵”延展的只能是人的认知情境、认知载体、是人的认知能力。我们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说,C&C的延展心灵论只是一种载体外部论或某种实用主义的功能外部论。[23]

 

三、延展认知是涉身认知和嵌入式认知的新综合吗?

 

从提出延展心灵论以来,克拉克、豪格兰德和罗兰兹等人一直在致力于将此观念发展为一种认知科学的新纲领以统合涉身认知和嵌入式认知(embodied cognition and embedded cognition )研究方案。1997年克拉克就融合现象学思想提出涉身认知研究纲领并成为这一领域的先锋人物。他诉诸认知科学的经验研究成果对于非涉身的、静态的心灵观和计算主义研究范式从三个方面提出批评:第一,反对心灵是认知主体的行为控制中心的形象;二、反对感知是地毯式被动接受信息的形象;第三、主张心灵是内在地嵌入身体和世界的,“心灵是有漏洞的,总是要逃离它的自然界限而参与到身体和世界中”。[24] 1998豪格兰德首次提出一种整合的“涉身的和嵌入式的心灵”(mind as embodied and embedded概念:“较宽的对心灵的研究进路应当是摒弃笛卡尔二元论的偏见,重新审视感知和行动,审视与外在环境和社会结构的紧密关联,这样看到的就不是全然分离的而是以各种方式强耦合的、作为功能统一体的心灵。于是,心灵就不是偶然的附带的,而是既密切涉身的也是深深嵌入世界的”。[25] 同期,罗兰兹1999年在《心灵中的身体:理解认知过程》中也明确指出:如果我们承认认知的涉身性和嵌入性是正确的,就应当承认如下形而上学假定,“认知过程并不局限在有机体的肌肤之内。” “如果我们承认一个认知有机体的心灵至少可部分地由认知过程构成,那么这里核心的形而上学假定就应当是:心灵并不局限在头脑内部。” [26]

涉身认知理论强调身体和行动在认知中的首要作用,主张在进化的连续谱系中对人类心灵本质做出说明;嵌入式认知理论则间接说明了人类大脑如何进入一个由基因、人工造物和富含知识的技术化环境所构成的共生系统中,说明高阶理性能力是如何依赖于认知主体在这个不断增强的系统中特殊的作用方式,刻画了人类理性独特的一面。[27] 克拉克显然不满足于单独强调狭义的涉身观念和环境的嵌入在认知中的作用,在他的新的“综合理论”中,认知不仅仅是纯涉身(mere embodiment)和基本涉身(basic embodiment)的,而是深度涉身(profound embodiment)的。[28] 所谓“深度”的涵义是,身体在认知中有了更积极主动连接外部环境寻求新的认知资源的作用,能够动态地与外部环境相连并选择有效的行动方式,身体不再受生物条件的限制,而是与非生物种类的物理实体一同构成认知主体嵌入到环境中,人类理性也将扩展到越来越宽广的物理的和社会的网络中。那么,延展认知论能够达到克拉克等人新综合的预期目标吗?

仔细考察克拉克等人的论证,我们看到这样一种分析:作为外部环境一部分的物理事件参与了认知加工,于是,外部物理环境就成为认知过程的一部分,进而,世界的一部分也成为认知过程的一部分。因此,认知过程不局限在头脑中,认知已经延展到了世界,从而心灵也自然延展到了头脑和身体之外。这里显然隐含了一个令人质疑的论证:由“在认知中有机体与其特定环境的某些要素密切相关、相互作用”的判断,推出“与有机体作用的这些要素就是认知主体的构成部分,甚至是心灵的一部分”的结论。[29] 按照我们的理解,这种论证思路必然会带来三个方面的问题难以说明:

第一,涉身认知理论仅仅是将认知主体看作在进化的链条上的身心统一的有机体;嵌入式认知理论也不过断言,认知主体是在特定的物理的和社会的外部环境中完成特定认知任务的,因此,必须将传统意义的抽象的以计算-表征为核心的认知主体替换为有机体与环境进行实时交互作用的认知主体,才能恰当地理解和说明人类的认知过程。这些理论都试图对一直占据统治地位的认知的计算理论提出修正,而且从更深层次揭示心灵、人类有机体与外部环境的经验相关性。延展认知理论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主张在理解和说明人类认知过程中,分析的单元应当是有机体及其相关联的环境构成的混合系统,外部环境也因此是延展心灵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共同体中的个体的心灵都是相互交织的。但是,假定这样的论证成立的话,我们自然会问:如果认知与身体有关,就认为身体是心灵的一部分,认知与环境有关,就认为环境是心灵的一部分,就不免把心理状态的内容扩展到内容的载体上,也把心灵无限制地扩展到了外部物理世界。如果在社会共同体中,A的心灵是B的心灵的一部分,B的心灵是C的心灵的一部分……,A的心灵必将无限制地延展下去,这样的延展心灵岂不成了一个没有终结的无穷链条?

第二,如果一个主体在其认知过程中依赖的外部环境越来越复杂,这个认知混合体hybrid的系统必将越来越庞大的,个体的独特性因此将会越来越弱,与世界融和为一的延展心灵的个体性也必将逐渐丧失,以这样一种抹杀了主体与世界根本界限的超大心灵,我们还如何界定作为个体的人(person)的概念,如何界定人类理性的概念?

第三,在克拉克和查尔默斯的论述中,我们看到的是语词 “认知(cognition)”、“认知的(cognitive)” 和“认知过程(cognitive processes)”的混用,并没有看到他们对如何区分“认知”和“认知的”概念给出明确的界定,也没有明确说明何为“心灵”。我们相信,如果延展心灵论的倡导者不能明确回答“何为认知的标志(the mark of the cognitive )、何为心灵的标志”这样更为实质的问题,延展认知论就不能得到令人信服的辩护。如果像克拉克等人新近所作的辩护,延展认知理论是一种涉身的功能主义与和谐的心灵理论的融和,融和的一个方法论策略是,只将身体当作在大脑-身体-世界的共舞中的一个因子,只在信息处理经济中起到具有一定复杂性的功能的作用,而且不过是一种使生物智能成为可能并在适应环境中获得成功的一种媒介。也许我们也可以说,心灵的“延展”也不过是指人在环境中有效生存的一种能力的延展,“延展心灵”也不过是一种隐喻而已。

当然,尽管延展认知和延展心灵论题的论证包含有诸多漏洞,理论上还有许多有待澄清的问题,我本人仍然认为,克拉克等人的新综合观念确实超越了以往的外部论,对整个认知过程给予了不同寻常的说明,他们的研究策略又往往诉诸经验研究的事实,既有对经验研究规划的反思也有思想实验的启发,特别是第一次将“心灵是否可超越头骨和体肤的界限延展到世界”的尖锐问题提到哲学家面前,对于理解心灵和认知的本质具有一定的震撼力和启发性。特别是在人类的各种实践活动中,我们不能否认外部的物理的、技术的、社会文化环境确实与认知主体是不可分离的,人类认知能力借助这些环境力量获得了某种延伸,人的智能也经由技术手段外化为环境的一部分,大大小小的社会共同体都承载着不同的个体和群体的意向。也许当社会真正完全进入赛博格时代,延展心灵将成为默认的哲学假说也未可预期。但是,我本人对于克拉克新综合方案的可行性仍然深表怀疑,像克拉克所期望的那样,新方案将超越涉身认知和嵌入式认知理论,既可与心灵哲学的物理主义和二元论相容,又可与内部论和外部论融合,还可以使认知科学传统争论中的联结主义、计算主义和非计算主义携手共荣,甚至这种新的整合将重建人类理性的新观念,[30] 我们相信他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一期)


[1] D. Chalmers (ed.), Philosophy of Mind: 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pp. 45-54,581-596597-607.

[2] Mark Rowlands, Extended Cognition and the Mark of the Cognitive, Philosophical Psychology,Vol.22,No. 1,2009,pp.1-19.

[3] A.Clark, Pressing the Flesh: A Tension in the Study of the Embodied, Embedded Mind?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76 (1) 2008, pp.37-59.

[4] A. Clark & D. ChalmersThe Extended Mind. Analysis 58:1:1998, pp.7-19 ,in D. Chalmers Philosophy of Mind, 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2002, p.643.

[5] D. ChalmersA.ClarkSupersizing the Mind: Embodiment, Action, and Cognitive Extens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所写序言

[6] A. Clark & D. Chalmers,The Extended Mind, 1998in D. Chalmers, 2002, p.644.

[7] A. Clark & D. Chalmers ,The Extended Mind, 1998. in D. Chalmers,2002,pp.643 -644.

[8] A. Clark & D. Chalmers, The Extended Mind, 1998. in D. Chalmers,2002,pp.645-646.

[9] A. Clark & D. Chalmers, The Extended Mind, 1998. in D. Chalmers,2002,pp.647-649.

[10] A. Clark & D. Chalmers , The Extended Mind, 1998.in D. Chalmers ,2002, p.650.

[11] 参见M.Rowlands ,Extended cognition and the mark of the cognitive. Philosophical Psychology,Vol.22,No.1,2009.pp.1-19.

[12] F.Adams& K.Aizawa, The bounds of cognition. Philosophical Psychology 14,2001, pp.43-64.

[13] 对此可参见M.Rowlands ,Extended cognition and the mark of the cognitive.2009.pp.1-19.

[14] J.Fodor, Where is My Mind? London Review of Books, 2009. 参见http://www.lrb.co.uk/v31/n03/fodo01_.html.

[15] F.Adams& K.Aizawa, The bounds of cognition. Philosophical Psychology 14,2001, pp.43-64.

[16] R. RupertChallenges to the Hypothesis of Extended Cognition, Journal of Philosophy 101 2004,pp.389-428.

[17] A. Clark& D. Chalmers, The Extended Mind, 1998. in D. Chalmers,2002,p.646.

[18] A. Clark , Supersizing the Mind: Embodiment, Action, and Cognitive Extens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217.

[19] N.Block 颇具启发意义地区分了意识的四种意涵:现象意识(phenomenal consciousness)指所有感觉和知觉经验意识状态;取用意识(access consciousness)指用于思考、推理与行为的理性控制的心理状态;自我意识(self consciousness)和反身性意识(reflexive consciousness,指出现象意识与取用意识根本不同。N.Block, Review of Alva Noë, Action in perception ,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05,pp.259-272.

[20] A. Clark & D. ChalmersThe Extended Mind,1998. in D. Chalmers 2002,pp.649- 650.

[21]  事实上,克拉克2008年在一次会议上就以“能延展快乐吗?为什么意识仍然在大脑里”为题明确指出,不能把延展认知的论证扩展到所谓“延展的意识心灵”(the extended conscious mind)。

[22]  参见贝内特著《神经科学的哲学基础》,张立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23]  克拉克在2008年的新书Supersizing the Mind的扉页上就印着杜威的实用主义名言。

[24] A.Clark, Being There: Putting Brain, Body, and World Together again. Cambridge: MIT Press,1997. pp.25,53.

[25] J.Haugeland, Mind Embodied and Embedded. In Having ThoughtEssays in the Metaphysics of Mind.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 pp.236–237.

[26] Mark Rowlands. The Body in Mind: Understanding Cognitive Processes, New York: Cambridge, 1999, pp.22, 29.

[27] A. Clark, Reasons, Robots and the Extended MindMind and Language,16:2.2001, pp.121-145.

[28] A. Clark, Supersizing the Mind: Embodiment, Action, and Cognitive Extension,2008, p.42.

[29] Robert D. Rupert, Challenges to Hypothesis of Extended Cognition,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0182004, pp.389-428.

[30] A. ClarkPressing the Flesh: A Tension in the Study of the Embodied, Embedded Mind? 2008,pp.3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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